隐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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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寂的湘黔古道边还有一座庙,叫什么名号,我却忘记了。庙居然是新的,有间偏殿还没竣工,散发着原木的清香。关圣大帝和观音大士都住在这里,一个在前堂捋须观书,一个在主殿托瓶跌坐,显示出佛道共处的和谐。侍候这两位神道的,是对老夫妻。老头坐在光线黯淡的厢房前,正就着一钵菜喝点小酒。钵子很大,菜却少,而且颜色浑浊,形状不明。凑过去辨认了一番,我才确定那是茄子。不用去尝,我就能判断出这菜滋味的清寡。但是老头却吃得有味,抿一口酒,夹一筷茄子,细细地咀嚼,还不忘对我微笑点头。看他的神情,似乎正在品尝着什么珍馐玉液。想起自己经常面对满桌大菜却食欲索然,我不禁有些惭愧。旁边的老妇人矮瘦如一截枯木,举止却很敏捷。我的矿泉水早已喝光,口舌有些焦躁,便向她讨杯茶喝。似乎是才眨下眼睛,老妇人就从厢房里打了个转身出来,托出个白铁敞口杯,杯中的茶水似乎快要溢出来。淡黄的凉茶,入口清冽。茶叶想必就是岭上的野茶,也许在味道的醇厚悠长上要逊色于那些陈列于玻璃柜中的名茶,但煮茶的山泉水之纯净甘美,在城里却是很难品尝得到的。仰脖就是一杯见底,泉水从头顶流到脚底,全身都爽透。见我喝得畅快,老妇人很是高兴,殷勤地问我还要一杯否。见我摇头,才捧着杯子转身入厢房,像是把什么宝贝拿出来给客人展览过后又急切地收藏好。我这才想起老头自己喝酒用的是个缺口的瓷杯,遂悟到那可能是老夫妻家中最好的杯子了。山野之人,性情淳朴,待客以诚,所以处处透着礼数。城里人当然也懂礼数,可能做得更为周到,但大抵是因为要显示教养的关系,是外在的自我强迫性的行为,也许心里恨不得你快点滚蛋。不像这老妇人,是源自心底,自然而然,并无做作。看来礼是要建立在心诚之上,否则就是伪礼。孔夫子倡导了一辈子礼,但似乎对这点并没有搞清楚,所以他才说:“发乎情,止乎礼”,似乎情跟礼是对立的。殊不知礼乃是源于真情真性,体现真情真性,最后融于真情真性。老妇人也许搞不清楚礼的概念,但她能体现礼的精义,让我未免慨叹有些人的书是白读了,因为他们不仅做不到“诚”,而且连起码的“伪礼”也省略了。

拿了十块钱给老妇人,她却并没有推辞,只是拿出本香火簿,执意要我在上面写下姓名。在她看来,这钱是捐给菩萨的,理所当然要收下。我当然不好声明这是给她的茶水钱,并非是用来给菩萨买香烛灯油的。写下名字后,我转身欲走,却被老妇人扯住衣袖。原来她要帮我打一卦,并再三强调这里的菩萨是很灵验的。盛情难却,我只好站在一边,看她合掌夹住木卦,对着菩萨鞠躬,口中念念有词。打下去,她蹲在地上看了看,不作声,又拾起木卦。再鞠躬,再祈祷,再打,再蹲下去看,还是不作声。直到打了第三卦,老妇人的脸上才有了笑意,张开漏风的嘴说,是胜卦。我不怎么相信两片木头能预示什么,但我感激她的诚心和好意。也许可以说她是迷信,但又何尝不能说是一种信仰。有信仰就有敬畏,有敬畏就有约束。而许多所谓的文明人,既无信仰也无敬畏,所以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们大概把自己当成了神,结果却成了魔鬼。扫除迷信是没错,但要是把人的信仰也都给扫掉了,那我们这个民族就会变得很可怕,也很可憎。

老妇人并不清楚眼前这个沉默的客人在想些什么。她心地单纯澄澈,所以比我活得自在,比我更接近存在的真义。临走的时候,喝酒的老头又一次向我点头微笑。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能让我感受到他的通脱和淳朴。出得门来,我这才注意到山岭路边开垦出一道狭窄的菜圃。圃中树起一架藤叶,结着几个苦瓜,瓜架下还站着十数根葱。山野寂寂,生活如此清苦,这对老夫妇却能怡然自得,长伴岭上清风明月,相守庙中青灯佛像。这样的人,才能真正称之为隐者啊!像那些一面打着隐居的招牌一面又时刻为自己的遭受冷落而愤恨的人,其实须臾也没有离开过名利场。一旦有机会,这些所谓的隐者就会断然抛下陪伴他们度过许多岁月的林泉花月,急急地向闪光灯围绕的舞台奔去。隐,对他们来说,只是作秀而已。

真正的隐者,乃是隐于无名,终于无名。他们不怕寂寞,甚至不觉得寂寞。因为他们心中有神。他们甚至不认为自己在隐,只是觉得这种生活状态乃是天经地义,所以他们活得自在清朗,让我羡慕。

我也想做隐者,但当我生出这个念头,就证明我不是一个真正的隐者。隐者是不能做的,他自然存在,与万物一体,与天地交融。所以我只能怀着感叹,继续往前走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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