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吼叫的烟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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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树林间出现了越来越密集的房屋,那里是李文斯顿镇中心,是另一种生活的形态——非洲城镇生活。

红色的坡屋顶巨大如盖,与浓重的阴影一起覆盖了分隔世界的墙,白色的粉墙或者红砖的清水墙,在一片荒野里竖起来,窗户是光和空气的通道,像时间一样侵入,里面的黑却顽固藏匿,像一个个羞怯者,像这片大陆的历史,无法照见。

墙在靠拢、集中,横排成两列,一条街出现了。街上的墙高过了屋顶,长方形或者三角形的白色块面,英文的字体显赫、耀目——可口可乐、柯达、柯尼卡……它们仿佛来自空气,从全球化的空气里跳出来,跳到了墙上,地球上任何一个有墙的地方,都有可能是它的符号——无处不在的商业品牌,在每一个角落与人遭遇。

可口可乐、柯达、柯尼卡鲜艳的彩绘引导下的视线,看到了它们下面低矮的走廊,与岭南骑楼一样,沿街人行道进入廊内,走廊给行人遮阳和避雨。廊内橱窗偶尔一个塑胶模特,穿着色彩艳丽的时装,却被铁条的护栏锁着。它不像是用来招徕顾客,而是躲藏,深处的暗影让商业的气息处于窒息之中。走廊之简陋,砖砌的方柱,刷上白灰,上面盖着灰色的纤维板,如同临时建筑。

三个女人在走廊穿行,一个带头,两个紧跟,速度比横过马路的人还快,她们喜形于色的表情,只属于她们正沉浸的事物,商业的设计并没有进入她们的视线。她们的身体拒绝艳丽奢华的装扮,与橱窗里时尚化、模式化的模特毫不相干。

一个黑人,走向一条黑色柏油公路。他的身后,几栋坡屋顶的平房,懒懒地散开,像果实一样撒在大地之上。不像我在广州看到的黑人,他们走在喧哗的大街上,背景是高低错落的楼房和黄皮肤的人群,无数条水泥的道路在他们面前展开。

现在,世界很安静,没有一丝声息。这是黑人的家乡,牛皮鼓在遥远的想象里,像空气一样没有波动。柏油路像唯一的树干在原野上伸展……

闻得到植物的芳香,它们淡得近似于无,一座大陆的气息,与蓝色天际、半枯树木呈现一个季节的清冽。

我成了一个异乡人。起伏的草地上,有我黑色眼睛寻觅的故国草地记忆。从广州、曼谷、约翰内斯堡,到赞比亚小镇李文斯顿,时空的转换只在昼夜之间,天空随铁翅降落,地面稳固,不再晃动,抬头已是非洲的旷野——一片坚实的草地联结了一座大陆,我从草地上望见非洲,它在草地后面,低矮的树木把它遮掩起来,与想象一样深邃。

赞比亚之南,一个平静又平凡的下午,与昨天广州的那个下午,相隔一个夜晚和一个上午,一个在冬天,一个在夏季,太阳把同样西斜的树影投射在大地之上,时间呈现了同等流逝的属性。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发生,事物在按着自己的逻辑发展着,而我到了一个一生也不可能与我有关联的地方,这似乎成了这个世界最寻常的奇迹——人生总是充满着从无关到有关。一种速度正在改变人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一个妇女走到一棵树下,抬头仰望起树和树上面的天空。她站在树下,纹丝不动,仰望的动作把她凝固了。她有橄榄般的黑色脸庞,牙和眼睛的白像一道雪光,手和裙子帘一样自然垂挂。或许她不感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停滞,是我的时间出现了旋转——从一个遥远的时光疯狂地转动起来了。广州的节奏与李文斯顿的节奏在我的身上引起了激烈的冲突。当我从飞机场空降于南部非洲的小镇,我就像一次插入,刀光一闪,速度消失,不同的景象出现,我在自我迷失中观察一座大陆的具体物象,譬如一个人,一个人的脸孔和他的表情,一栋房屋的造型和它的历史痕迹。而我的脑子里还是飞行的景象,还是十几个小时前广州高速路上飞奔的汽车、即使遇到障碍物也决不停步的匆匆行人。记忆与现实交织,虚幻与真实混淆,前者让后者开始扭曲变形。

街头上,缓慢走动的黑人,大都是单个出现的,没有人与别的人牵手或者相拥,亲密的关系与大街无缘,或者它们在非洲的阳光下退缩到身体的内核,只有黑暗才能让人的臂膀与嘴唇彼此靠近,猛烈、快捷。没有交谈,语言没有进化到废话连篇的地步。一家商店大门旁,一个小伙子坐在斜靠墙面的自行车上,望着街头的汽车和行人发呆。在他旁边的是他的两个同伴,站在一边抽着烟,偶尔望一望街对面扛着布袋横过马路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

路边一个小女孩,黑褐色的长发密密地织成了几十条小辫,小辫梳向脑后,像一道道溪流奔腾而去,高而尖的额头就是这溪水的源头,形态如此美丽,但我最先强烈感受到的是她花费的时间!十年前,我在西藏也曾看到过类似的装扮。在她们的世界,时间并不存在。

物质的欲望是会从时间上流露的,时间对人构成的压迫是物质追求的结果。而精神的美的追求却让时间变得宽广与沉实。我从小女孩头上看到了一种生存、一种时间沉静的美丽。赞比亚南方小镇,二十一世纪的生活,时间之河仍然依自然的节律流淌,仍然是静水深潜,波澜不惊。商业和资本的缓缓侵入,还不能改变人们时间的观念,改变的只是街头的建筑,不土不洋的样式——粗犷的罗马柱式、券拱的门窗,渐渐升高的楼房——在时间的积累中已非从前的房屋。

走在大地上的黑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与我毫不相干,我来不来到这个地方,他都会一样出现,好像很宿命一样。让人想起时光旅行,我只能看到而不能改变——这也与速度有关。我看到了他与家的关系、与土地的关系、与他自己国家的关系,这一切都在他走动的姿态里呈现。他举手投足,自由、懒散、自然,这一切又都指向他身后的家——只有出生地上生活的人才有这样的随心所欲。我仿佛看得到他祖先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踪影,看得到他眼里的世界越过瞳仁中呈现的景色不再延伸,想象就停泊在远处山影的淡蓝色中。树木在他的眼神中变得松散,大地因他的不经意的瞥见而舒展。

他走过的树冠,不比房屋更多;房屋伫立草地,位置与树木一样没有经过人的选择,都是它们自己生长出来的。这个在房屋与树木空出的巨大地坪里走动的人,头上是冬季的太阳,所有高出地面的物体都投下了浓重的阴影,他自己拖着沉沉的暗影,拖过了微微欹斜的土地。

昨天,我在广州炎热的酷暑里,用眼睛消化着高楼大厦。现在,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走在非洲的土地上。眼前的情景平常、异样,却无法想象,闪动着寻常又非凡的色彩。经常的妄想让我找不到真切的感受。时空交错的力量作用于心,心即扭曲,生出幻觉,虚幻中的脸,颜色是黑夜,却闪动亮光,虚幻中的动作,可比舞蹈,更触动人的心灵。我没见过这样的行走,这走动把人与大地的关系走出来了,把人在大地上走动的本来样子走出来了,就像风一样自然地刮过,吹过山冈、河流;云一样飘动了,在天空自由地游动,没有施加任何意志的阴影。空气都是透明的。他无所用心,他安宁、自足,让人觉得世界都是他的,世界原初就是这样的,属于每一个人,人是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主宰。

此一刻,只是在这个午后,只是在大地上挺立的物体和涂抹在大地上的阴影中。

汽车快速行驶,沿着大地上的一条黑色枝杆,刚才的一幕就是窗外一闪而过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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