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丧(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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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王亚樵在这里停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不辞而别,露生猜到了他来南京决非只为看看求岳,却猜不到他到底要做什么、要袭击谁。问求岳,求岳满腹心事,拿话敷衍,再问干脆不说了,露生只得找来文鹄:“你快带兄弟去打听,打听你王叔公去哪里了。”

文鹄道:“这怎么打听?要是打听得到,那就算坏事了,能成的肯定打听不到,打听了又有什么用?”

说得露生哑口无言,仍催文鹄:“那也不能在家坐着,总之你和你那兄弟们,去街上四面听消息,但有个一言半语,你立刻来回我,”想了一想,告诉他,“你去铁汤池,去孔公馆那里,小心看着,别是你王叔公要行侠仗义。你们那眼睛耳朵是不同寻常的,若瞧见有什么异样的人,顾不得面子你就给他拦下来,便是伤了也使得,得罪不得罪的以后再说。”

这话刚吩咐下去,汪兆铭遇刺的消息就传出来了——没有死,重伤了,铅弹打进了这家伙的脊梁骨里,“凶犯逃逸”。众人全都松一口气,接着心又吊起来,情知是王亚樵所为,却不知道他到底逃去了哪里,总之他有办法跑掉就多半又能蛰伏起来。想到行刺前他就在这里落脚,整个家连同传习所没一个人敢再提这件事,心中暗暗地痛快,嘴上半个字不说。他们的心在酣畅淋漓和惆怅忧惧之间惶然地沉下去又浮上来,不晓得这事儿怎么样才算过去。他们在落花掩映的院子深处小声地唱戏,唱越女夜刺吴宫,唱雪艳手刃汤勤,唱得自己都信了,逐渐用笛子高亢的曲调来代替歌声,恨不得这出戏快点唱完,从此隐逸江湖就是结局了,而那笛声最终在报童叫卖的声音里戛然而止,清早起来,大家全都沉默了。

露生垂头不言,良久,闭着眼道:“我去告诉他。”

王亚樵的死比他生前暗杀之王的大名要更轰动一些,每一个时代都会给传奇人物的离世一个盖棺定论的结局,但这定论公允与否,却需要时间和人心来验证。乱世之中,许多英雄被冠以荒谬的定论,王亚樵的死讯被作为天大的喜讯报知南京,它们欢欣鼓舞一个盖世魔王终于落网就缚,并且死得足够威慑人心,他的脸皮被剥掉,尸首悬城示众,靠几个未敢留名的帮众凑钱才赎回尸身敛葬,至于葬在哪里、葬仪如何,没人知道,他死了,这就够了。

能让许多彻夜难眠的玩意儿睡一个好觉了。

广播里、报纸上,到处宣扬着一个人惨死的消息,欢天喜地的情形,报复性地描述他告别人世的瞬间鲜血淋漓的场面。自黑暗中来、向黑暗中去,由血液所凝结的深浓的黑暗,他的一生都伴随着鲜血和杀戮,一生快意恩仇,最后却是不完整的结果,写在书里令人憋屈的结局。露生在书房里拧着电台,又听见广播里绘声绘色地描述这结局,手里的报纸揉烂作一团,心里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还是不肯信,除非叫他亲眼看见、看着王帮主最后一程送进土里,除非叫他披麻戴孝给摔丧驾灵、叫他坟前执丧哭足一个七天——有人给他办这些事么?他有孩子么?妻子在么?这时候什么琐碎门道的事情都往他头上来了,一面告诉自己“那些人什么谣不敢造?”一面站起来在屋里头来回地走,净想不着边的事儿,走了几十圈、又坐下来,看看太阳怎么升起来了,原来一天又过去了——摸着指头算算,这是几天了?说不清,总而言之,他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去莫愁湖了。

文鹄进来就看见他这么敞着门坐着,白小爷静静坐在案前,扶头坐着,静得像一幅画,收音机还在吱吱呀呀响着,里头却早已不是揪心的消息了,换了不知什么歌星在唱歌,咿咿呀呀的,满腹骚动的春情,和他们落寞的神情是两个世界。

那一首歌唱完了,电波静下来,又放广告,露生才抬起头来,看一眼文鹄,把收音机关掉了。

说着,起身向外就走,文鹄提脚跟上,露生拂开他道:“不用你跟着。”咬着一口眼泪、一阵风地走到后院,求岳的门倒是掩着,露生推门进去,脚已站不住了,找不见求岳的人,模模糊糊地看了一圈,原来在床上躺着,露生扶着桌子、扶着椅子,好容易走到床前,恐怕说得急了怄着他,软软地跪在床头,轻声说了一句:“哥哥,王帮主不在了。”

求岳一点儿声音也没。

露生推着他,又说了一遍:“王帮主,给人害了。”

这一句眼泪哪能忍住,竟是声音淹着泪出来的,不敢高声啼哭,又怕惊动外人、又怕恨极了求岳,谁知那一个在床上文风不动,眼睁着、倒也不是死了,眼珠会动,转过来看看他,又转回去。接着他那哭声答应了一句:“哦。”

“说吧。”他柔声道。

文鹄没说话,他的沉默就是回答了。

露生仍扶着头,一双清冷的眼睛在他脸上望:“就真那么惨——没个全尸?”

他那轻柔的语调有奇异的、葬仪式的悲痛,文鹄没看过几个戏,只听他说这两句话,心头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仿佛许多美人叫他这句话一招、全来哭了,谁是谁也不认得,有的戴着花儿、有的怀着剑,有的拿着拂尘、有的拿着扇,都不施脂粉、披发素服,四面哀哭,唯有白小爷不哭,小爷忙着别的事,仍拿眼睛定定地看他,轻轻地,又问一遍:“你倒是告诉我呀。”

文鹄默然片刻,说:“小爷,你要是早几天告诉我,我们或许可能拦得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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